郑燮
板桥居士,姓郑氏,名燮,扬州兴化人。兴化有三郑氏,其一为铁郑,其一为糖郑,其一为板桥郑。居士自喜其名,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。板桥外王父汪氏,名翊文,奇才博学,隐居不仕。生女一人,端严聪慧特绝,卽板桥之母也。板桥文学性分,得外家气居多。父立庵先生,以文章品行为士先。教授生徒数百辈,皆成就。板桥幼随其父学,无他师也。幼时,殊无异人处。少长,虽长大,貌寝陋,人咸易之。又好大言,自负太过,漫骂无择,诸先辈皆侧目,戒勿与往来。然读书能自刻苦,自愤激,自竖立,不苟同俗。深自屈曲委蛇,由浅入深,由卑及高,由迩达远,以赴古人之奥区,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。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,不知非善记,乃善诵耳。板桥每读一书,必千百遍。舟中、被底,或当饮忘匕筯,或对客不听其语,幷自忘其所语,皆记书默诵也。书有弗记者乎?
平生不治经学,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、传奇载簿之类,靡不览究。有时说经,亦爱其斑驳陆离,五色炫烂。以文章之法论经,非六经本根也。
酷嗜山水,又好色,尤多赊桃口齿,及椒风弄儿之戏。然自筹老且丑,此辈利吾金币来耳。有一言干与外政,卽叱去之,未尝为所迷惑。好山水,未能远迹。其所经历,亦不尽游趣。乾隆十三年,大驾东巡,燮为书画史治顿所,卧泰山绝顶四十馀日,亦足豪矣。
所刻诗钞、词钞、道情十首,与舍弟十六通,行于世。善书法,自号六分半书。又以馀闲作为兰竹,凡王公大人,卿士大夫,骚人词伯,山中老僧,黄冠炼客,得其一片纸只字书,皆珍惜藏庋。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。惟同邑李鳝、复堂相友善。复堂起家孝廉,以书事为内庭供奉,康熙朝,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,无不望慕叹羡。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,无所知名。后二十年,以诗词文学与之比并齐声。索画者,必曰复堂;索诗字文者,必曰板桥。且愧且幸,得与前贤埓也。李以滕县令罢去,板桥康熙秀才,雍正壬子举人,乾隆丙辰进士。初为范县令,继调潍县。乾隆己巳,时年五十有七。
板桥诗文,自出己意。理必归于圣贤,文必切于日用。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、宋者,板桥辄呵恶之曰:“吾文若传,便是清诗清文;若不传,将幷不能为清诗清文也,何必侈言前古哉?”明清两朝,以制艺取士,虽有奇才异能,必从此出,乃为正途。其理愈求而愈精,其法愈求而愈密。鞭心入微,才力与学力,俱无可恃,庶几弹丸脱手时乎?若漫不经心,置身甲乙榜之外,辄曰:“我是古学。”天下人未必许之,只合自许而已。老不得志,仰借于人,有何得意?
贾、董、匡、刘之作,引绳墨,切事情。至若韩信登坛之封,孔明隆中之语,则又切之切者也。理学之执持纲纪,只合闲时用着,忙时用不着。板桥十六通家书,绝不谈天说地,而日用家常,颇有言近指远之处。
板桥非闭户读书者,长游于古松、荒寺、平沙、远水、峭壁、墟墓之间,然无之,非读书也。求精求当,当则粗者皆精,不当则精者皆粗。思之,思之,鬼神通之!
板桥又记,时年已五十八矣。
拟增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
原底本文。
第四书,傅本已入选。
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,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,甚喜。而今而后,堪为农夫以没世矣!要须制碓制磨,制筛罗簸箕,制大小扫帚,制升斗斛。家中妇女,率诸婢妾,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,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。天寒冰冻时,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酱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温贫之具。暇日咽碎米饼,煮糊涂粥,双手捧碗,缩颈而啜之,霜晨雪早,得此周身俱暖。嗟乎!嗟乎!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!
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,只有农夫,而士为四民之末。农夫上者种地百亩,其次七八十亩,其次五六十亩,皆苦其身,勤其力,耕种收获,以养天下之人。使天下无农夫,举世皆饿死矣。我辈读书人,入则孝,出则弟,守先待后,得志泽加于民,不得志修身见于世,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。今则不然,一捧书本,便想中举、中进士、作官,如何攫取金钱,造大房屋,置多产田。起手便走错了路头,后来越做越坏,总没有个好结果。其不能发达者,乡里作恶,小头锐面,更不可当。夫束修自好者,岂无其人;经济自期,抗怀千古者,亦所在多有。而好人为坏人所累,遂令我辈开不得口;一开口,人便笑曰:“汝辈书生,总是会说,他日居官,便不如此说了。”所以忍气吞声,只得捱人笑骂。工人制器利用,贾人搬有运无,皆有便民之处。而士独于民大不便,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!且求居四民之末,而亦不可得也。
愚兄平生最重农夫,新招佃地人,必须待之以礼。彼称我为主人,我称彼为客户,主客原是对待之义,我何贵而彼何贱乎?要体貌他,要怜悯他;有所借贷,要周全他;不能偿还,要宽让他。尝笑唐人《七夕》诗,咏牛郎织女,皆作会别可怜之语,殊失命名本旨。织女,衣之源也,牵牛,食之本也,在天星为最贵;天顾重之,而人反不重乎?其务本勤民,呈象昭昭可鉴矣。吾邑妇人,不能织绸织布,然而主中馈,习针线,犹不失为勤谨。近日颇有听鼓儿词,以斗叶为戏者,风俗荡轶,亟宜戒之。
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,总是典产,不可久恃。将来须买田二百亩,予兄弟二人,各得百亩足矣,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。若再求多,便是占人产业,莫大罪过。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,我独何人,贪求无厌,穷民将何所措足乎!或曰:“世上连阡越陌,数百顷有余者,子将奈何?”应之曰:他自做他家事,我自做我家事,世道盛则一德遵王,风俗偷则不同为恶,亦板桥之家法也。哥哥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