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苏与项燕

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载，陈胜、吴广密谋起义，陈胜说：

吾闻二世少子也，不当立，当立者乃公子扶苏。扶苏以数谏故，上使外将兵。今或闻无罪，二世杀之。百姓多闻其贤，未知其死也。项燕为楚将，数有功，爱士卒，楚人怜之。或以为死，或以为亡。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、项燕，为天下唱，宜多应者。
这段话是说，陈胜、吴广起义时，为了笼络人心，打着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旗号。但是，这种组合令人颇感奇怪。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，因为得罪了始皇帝，被罚去戍守长城。秦始皇最后一次巡行天下，病死于沙丘，赵高联合胡亥、李斯秘不发丧，假传圣旨令扶苏自杀。项燕是楚国大将，后来的西楚霸王项羽的祖父，曾分别与秦将李信（汉飞将军李广的先祖）、王翦交锋，一胜一败，据说最后兵败自杀。扶苏与项燕，一个是秦国公子，一个是楚国将领，似乎没有什么交集，而且分别属于敌对阵营，陈胜、吴广起义为何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物放在一起呢？

另外，陈胜、吴广都是楚人，也有较强的楚国认同，从陈胜起义时打出“大楚”旗号，称王后国号“张楚”两点皆能察知。那么一场楚国人的起义活动为何打着秦国落魄公子的旗号呢？

如果要让这一切变得合理，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扶苏与楚国有十分密切的联系。我们注意到，从秦昭襄王起，楚国人之于秦国政治的影响越发显著。昭襄王的父亲惠文王，娶了一位楚国女子，叫芈八子，生下了昭襄王，并且长期把持朝政。前不久有一部电视剧《芈月传》，就是以芈八子为原型的。

惠文王在秦国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贤君。他做太子时与商鞅不合（后者羞辱了他的老师），继位后即诛杀商鞅。不过，这只算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，惠文王杀掉商鞅后，并没有废除商鞅的变法措施。惠文王最信任的大臣要算张仪了。他采纳张仪的连横策略，联合周边的韩国、魏国，对付南方强大的楚国。魏国本是战国时期最早推行变法的国家，成为战国的第一位霸主；到了魏惠王晚年，受到东边齐国（齐威王）和西边秦国（秦孝公）的夹击，国力衰弱。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韩魏两国相比，魏国实力更强，也就更受秦国重视。既然秦国要与魏国联盟，那么少不得要从婚姻上加强两国的联系。于是，惠文王娶了魏国女子为王后，此时来自楚国的芈八子不过是惠文王的一名侍妾罢了。

惠文王死后，秦武王继位。虽然他的母亲是魏国人，但武王没有实行亲韩魏政策，反而赶走了张仪，继而讨伐韩国。秦武王孔武有力，喜欢举鼎，一次举鼎时折断小腿，不久就一命呜呼。武王没有留下子嗣，有两派势力争夺王位。一派是武王的母亲惠文后，支持公子壮，另一派是芈八子，支持公子稷，最后在秦宗室樗里疾和芈八子的同母异父兄魏冉的支持下，芈八子胜利，公子稷继位为秦昭襄王。不久，惠文后卷入公子内乱被杀。

秦昭襄王继位后，权力掌握在母亲芈八子（称宣太后）和舅舅魏冉（封穰侯）手中。范雎对昭襄王说：“臣居山东时，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、高陵、泾阳，不闻其有王也。”其中，华阳君是芈八子的弟弟，高陵君、泾阳君皆为芈八子的儿子，昭襄王的弟弟。可见，当时秦国以楚女芈八子为中心、以血缘为纽带形成了最为显赫的权贵集团。随着昭襄王的年龄渐长，他与这一集团的权力矛盾也逐步加深，最终以“废太后，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于关外”而告终。

芈八子集团的覆灭并没有斩断秦楚联系，仍有一些楚国女子嫁入秦国王室。继芈八子之后，另一位重要人物是秦孝文（昭襄王的太子）的王后华阳夫人。她最有名的事迹，就是收养公子异人为嗣。异人原本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秦国公子，到赵国做人质，结识了大商人吕不韦，又在吕不韦的财力支援下，得以攀附华阳夫人。吕不韦知道华阳夫人是楚人，于是让异人身着楚服谒见。夫人一见大喜，将异人改名为子楚。名字中包含了她对祖国的无尽思念。子楚的儿子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嬴政。

芈八子和华阳夫人的故事显示出楚国女子在秦国宫廷中的政治地位。她们或者以太后身份掌握朝政，或者以夫人之尊影响了王位继承。顺着这样的轨迹，我们揣测扶苏和楚国的联系。虽然史无记载，不过，扶苏的母亲也可能是楚国人。这样一个身怀楚国血统的落魄秦国公子，必能激起楚国人的无限同情，所以扶苏成为陈胜、吴广起义凭借的政治符号。

另外，秦始皇时代有一位称为“昌平君”的楚国人也十分惹人注目。关于昌平君的资料很少，网上也有许多不实信息，比如认为昌平君曾担任秦国丞相。田余庆先生在《说张楚》一文中对昌平君的事迹做过考证。昌平君为楚国公子，入质于秦国，深受年轻的秦王嬴政信任。嫪毐之乱时，昌平君与丞相吕不韦共同率兵平叛（当时吕不韦与嫪毐的关系尚未暴露）。嬴政担心楚故都郢陈的楚人和新迁入的韩人联合造反，于是派昌平君镇守当地。秦将李信、蒙武率兵伐楚，一路势如劈竹，楚国危在旦夕。昌平君大概受到项燕影响，不忍心祖国灭亡，于是背叛秦国，对李信等反戈一击，致使秦军打败，第一次伐楚战争以失败告终。

同样出身楚国的昌平君与母亲可能来自楚国的扶苏是否有关联呢？史书仍然没有给我们答案。一部名为《秦时明月》的动画片设定昌平君是扶苏的舅舅。这一极为大胆的想法并非毫无道理。史书把扶苏失宠归结于他的文治主张与秦始皇不合，所以被派守北边。如果扶苏与楚国关系密切，甚至率领楚人反抗的昌平君就是扶苏的舅舅，那么扶苏为秦始皇所厌弃也就顺理成章了。从国家对抗上考虑，扶苏的存在可能会起到凝聚楚人的作用；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考虑，扶苏与昌平君率领的楚人联合可能会威胁到秦始皇的权力；从私人感情上考虑，被昌平君背叛的秦始皇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扶苏出现在自己眼前；所以，将扶苏与南方的楚国、中央的朝廷隔离既是一种高明的政治策略，也是一种自然的情感选择。也许，这才是扶苏戍边的原因吧。

现在，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：陈胜、吴广起义打着扶苏的旗号，并且把扶苏和项燕放在一起是否不同寻常？我想，这种看似不同寻常的举措，其实暗含了如下事实：战国与秦帝国之交，秦楚之间一度形成紧密的联姻关系。这种联姻既然造就了扶苏，也导致了他的悲剧性命运。

2020年7月4日记

奥利奥
2020-07-04 13:42:33

原载于豆瓣网